重庆“绿色”广阳岛：“耗资280亿元”用在了哪里？

　　来源：中国经营报《等深线》记者 程维 重庆报道

　　2024年11月4日，重庆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陆克华，被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官宣落马。

　　次日，掌舵2000亿元资产的重庆市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王岳，以及南岸区委副书记、区长王茂春，被重庆纪委监委官宣落马。

　　3人的落马，被当地普遍认为与百亿级别的“广阳岛事件”直接有关。据《等深线》记者从公开资料梳理的数据，截至2021年，当地“计划”斥资至少280亿元，投入到广阳岛项目上。仅其中8大项目就耗资125亿元，生态修复、生态设施及配套设施等工程项目耗资151.3343亿元。

　　在资金来源上，国家开发银行为“广阳岛绿色发展示范项目（一期）”提供了260亿元授信承诺，系统性解决了整个片区生态修复投入和绿色发展的资金难题。另有20亿元资金，为重庆市政府发行债券解决。

　　随着3人落马，长达22年、曾一度计划投入500亿元的广阳岛开发建设往事，再次引起公众关注。

　　3个版本

　　作为崇明岛之下、长江上第二大岛屿，广阳岛位于重庆市朝天门沿长江以东10公里处。全岛呈树叶状，枯水期东西长约7公里，南北宽约2公里，面积约10平方公里，涨水期该岛面积约7平方公里。

　　因受铜锣山、明月山及长江天堑相隔，该岛在改革开放几十年后，一直没有得到有效开发。不过，随着重庆市主城区日益扩张，2002年时，该岛开始成为当地主政者的开发目标。

　　2002年，重庆市政府批准了广阳岛控制性详细规划，重庆市南岸区专门成立长江广阳岛管理委员会，负责招商引资及开发建设服务。

　　2006年，南岸区政府引入专攻主题旅游地产项目的大连海昌集团，双方签订协议，承诺在岛上投资130亿元，打造“中国西部第一岛”。但事后证明，以一家外来企业之力，是难以全面开发长江上第二大岛的。

　　大连海昌集团最早与南岸区的合作，始于2003年2月，大连海昌集团拟在南岸建极地海洋馆，投资规模至少4亿元。当时有2个选址，一是广阳岛，二是位于南岸区的长江大桥北桥头的重庆科普中心。

　　后来，大连海昌集团选了广阳岛。这是广阳岛开发的1.0版本。

　　2010年12月，重庆市江北嘴中央商务区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江北嘴公司”）与南岸区政府签约，计划在5年内投资约500亿元，按照“高端住宅，绿色休闲”的定位，将该岛建设成长江流域生态滨岛示范区。

　　这是该岛的2.0版本，其投资总额从1.0版本的130亿元飙升至500亿元。这也是近期重庆广阳岛事件爆发后，当地一些人谈及的“投了500亿”的最早出处。

　　不过，这500亿元投资，在实际执行中大为缩水。据此后广阳岛方面发布的新规划，该岛规划面积5.93平方公里，现有的控规中确定广阳岛规划区总建筑量约240万平方米，其中公共建筑总量约50万平方米，居住建筑总量约190万平方米，规划常住人口为4万人。项目总投资约150亿元。

　　其中的居住建筑总量约190万平方米是核心点，也是限制线。

　　如果按近年来重庆市主城区热门及高端地块的居住地每平方米楼面地价1万元计算，当地政府可从该地块中回收资金190亿元，其150亿元的实际总投资之外，还产生大致40亿元利润。

　　“每平方米1万元的楼面地价，只是普通商品房的楼面地价，广阳岛当时定位的是高端住宅，如果拍卖，楼面地价可能会高达1.5万元至2万元。”重庆一位房产行业界人士称。

　　此后，广阳岛开发进入了3.0版本。

　　广阳岛2.1版本规划图，图中黄色区域为房地产项目，如按每亩10000元楼面地价计，可收回190亿元，扣除广阳岛8大项目的成本后，还有40亿元至65亿元的收益。  

　　绿岛迷途

　　《等深线》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其实广阳岛在2.0版本之后，还曾有过2.1版本，其较2.0版本，部分数据有调整，尤其居住建筑面积还有较大提升。

　　来自当地建筑界人士收藏的资料信息显示，广阳岛开发用地总共3450亩，经营性用地容积率仅为1.0，总用地容积率仅为0.5，是重庆市最大的生态、低密度居住组团。全岛的总建筑量被控制在290万平方米以下，其中公共建筑总量约50万平方米，居住建筑（含居住及其配套建筑）总量约240万平方米。

　　至此，居住建筑又增加了50万平方米，按每平方米1万元的楼面地价计算，2.1版本比2.0版本能多卖50亿元，达到240亿元。如此操作，地方政府有望获得90亿元的利润。

　　如果按每平方米2万元的楼面地价计算，2.1版本最高能卖得480亿元，仅此一岛，地方政府最高能有330亿元的利润空间。但这只是假设。

　　在2.1版本之下，该岛的居住用地达到了45.19%，绿地用地为40.07%。

　　这一版本将广阳岛规划为北岛、上岛、南岛三个片区。其中北岛其实是岛东，只是位置稍偏北；上岛是岛中部的山体及小山坡；南岛是岛南侧及西侧部分。该版本中，北岛片区拟为排屋、叠拼、洋房户区，强调私人府邸概念，营造高雅宁静的气氛，户均150至600平方米，配套精品商街、品质公园、博物馆和私人养护中心等。

　　上岛片区拟为独栋别墅区，强调尊贵感和私密领地概念，营造私密、神秘的气氛，户均400至2000平方米，配套主题会所、私家花园和教堂等。

　　南岛片区拟为洋房和高层社区，强调认同感和家园居所的概念，营造活力与多元个性的氛围，户均80至200平方米，配套休闲商街、老年社康中心、护理医院、体育公园、市民公园、综合购物中心、学校和文化中心等。

　　在该版本中，广阳岛的总体定位是一个拥有诗意般居住情结的主题生态岛，一个集都市休闲、运动健身、养生养老和文化艺术于一体的生态人居示范岛屿。广阳岛将打造最高端、最宜居的生态特色岛屿。

　　直白地讲，2.1版本其实就是一个巨型高端房地产项目。

　　但这一方案随后遭到了当地一些市民的反对。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是有其合理性的，但是“小开发量却投入100多亿元”。广阳岛事件显示，前述概念缺乏具体的衡量标准。    程维/摄

　　各自为政

　　广阳岛规划3.0版本，产生于2019年。

　　2019年8月2日，重庆市第五届人大常务会第十一次会议通过《重庆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加强广阳岛片区规划管理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以地方法规的形式，为广阳岛开发划了红线。

　　《决定》明确，核心管控区的建设，应当符合下列要求：（一）植物种植区域和滩涂、水体等生态用地占总面积的比例不低于80%；（二）建（构）筑物、道路和铺装场地的总硬化率不超过20%；（三）建筑总规模不超过20万平方米；（四）标志性景观建（构）筑物高度不超过70米，靠山建筑高度不超过相邻山体地坪标高，其他建筑高度不超过15米；（五）一切建设活动不得违反法律、法规有关生态文明建设和环境保护的规定。

　　这5项规定，给了广阳岛一个绿色的未来。

　　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长江生态文明干部学院，总投资17.1亿元，建筑规模达11.9万平方米，该项目自2023年7月1日建成后，一直闲置至今。  

　　广阳岛在2.0时代，投资主体主要是江北嘴公司，2017年后，市级投融资平台公司江北嘴公司逐步淡出广阳岛开发。

　　《等深线》记者从多位消息人士处获悉，2019年，南岸将广阳岛项目规划（记者注：该规划涉及广阳岛岛体，该岛北侧的江北区部分区域，以及该岛南侧的南岸区部分区域，共计约168平方公里）中的涉南岸部分区域的开发权，从市级管理要回到区级政府手里。

　　“江北区一看南岸区把该项目的区属地块要回去了，自己也向市里要回了区属地块的开发权，这就导致2019年版本的广阳岛规划，事实上一分为三：除已经在规划上被‘绿化’和‘固化’了的广阳岛岛体外，南岸区管一块，江北区管一块。”消息人士称，这就导致广阳岛项目在实际推进过程中，南岸区、江北区各自割裂。

　　这就是广阳岛实际执行的规划的3.1版本。

　　依山而建的广阳岛国际会议中心，远看似民居，近看为殿堂。该中心建成1年多了，无法投用，每天夜间还会打开灯光，富丽堂皇如宫殿。图左上部远处建筑群为配套的五星级酒店。

　　记者的调查显示，广阳岛2.0版本后的开发，由重庆广阳岛开发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广阳岛开投”）承担，该公司设立于2010年10月18日，注册资本金为1亿元，由市级投融资平台公司江北嘴公司全额出资，后增资至5亿元。2015年5月21日，增资至7亿元，新增2亿元注册资本金由重庆广阳岛壹号股权投资基金合伙企业（有限合伙）出资。

　　2019年12月4日，重庆市国资委接手广阳岛开投的全部股权，广阳岛开投的注册资本金增至30亿元，但实缴资本只有5亿元。这一天，广阳岛开投更名为重庆广阳岛绿色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广阳岛绿发”）。

　　2021年，广阳岛绿发的实缴资本暴增至24亿元，但是，2022年其实缴资本又巨幅缩减为1亿元。目前尚无法确认广阳岛绿发的注册资本巨幅增减的原因。

　　广阳岛项目3.1版本规划中涉及南岸区域部分，由南岸区政府旗下的平台公司重庆广阳岛生态城投资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广阳岛生投”）接手。5个月后的2020年5月8日，南岸区将其麾下的重庆经开区实业发展有限公司更名为广阳岛生投，注册资本金由1000万元暴增至100亿元。

　　2023年3月23日，广阳岛生投更名为重庆广阳湾生态城投资发展集团有限公司，把“岛”字改成了“湾”字。

　　简而言之，在3.1版本中，南岸区在广阳岛项目上“单飞”了。

　　在广阳岛项目的3.0版本规划中，广阳岛岛体变成了一个差不多单纯的“绿岛”，开启了其百亿“绿岛之夜”。  

　　耗资280亿

　　有关广阳岛项目的开发资金从何而来、向何而去，是整个事件的核心。

　　目前能查询到的有关广阳岛开投发布的招标信息显示，资金来源均为“自筹”。这些钱究竟是从哪里筹集的？

　　《金融时报》2021年8月27日在一篇报道中称：“助力广阳岛生态修复，国家开发银行为广阳岛绿色发展示范项目提供授信承诺260亿元，系统解决了整个片区生态修复投入和绿色发展的资金难题。‘2021年以来，在前期已发放贷款的基础上，国家开发银行向该项目新增发放贷款7亿元，年内预计还将发放贷款30亿元，实现累计到位资金超过100亿元，为岛内生态修复和下一阶段绿色交通及智慧产业布局提供了有力资金保障。’国家开发银行相关负责人告诉《金融时报》记者。”

　　国家开发银行2020年年报将“重庆广阳岛片区长江经济带绿色发展示范项目（一期）”列为典型案例，并配以图片，称“广阳岛是长江上游面积最大的江心岛，是生态环境部命名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截至2020年年末，本行为该项目发放贷款64亿元”。

　　国家开发银行的2021年、2022年、2023年年度报告中，没有将广阳岛项目作为单独案例列出，因此暂无法进一步确认此后4年中，该行给广阳岛项目提供了多少资金。

　　2021年11月，重庆市政府还发行了20亿元专项债券，用于广阳岛片区的建设。

　　仅上述2项相加，在2021年时，广阳岛项目就通过国家开发银行贷款及重庆市政府发债的方式，筹集到了120亿元用于广阳岛建设。

　　据《广阳岛国际会议中心、长江生态文明干部学院等8个项目建设工程质量检测招标公告》披露的内容，广阳岛项目的8个项目及总投资分别为：广阳岛国际会议中心，总投资23.872225亿元；长江生态文明干部学院，总投资17.11727亿元；长江生态环境学院，总投资26.354605亿元；广阳湾大桥及配套工程（包含广阳湾大桥和广阳岛配套管理服务中心（东）），总投资约10.727865亿元；千里广大文旅综合体一期，总投资约13.335亿元；长江书院，总投资5.2302亿元；大河文明馆，总投资6.6亿元；国际峰会配套保障基地一期，总投资约22.0011亿元。

　　上述8大项目，总投资为125亿元。

　　这一用度，在数据上与前述在2021年筹措到手的款项120亿元基本相当，还多用了5亿多元。

　　这些工程建设项目都被谁承接走了？

　　经《等深线》记者综合中标公告及所涉公司自己发布的新闻稿确认，广阳岛国际会议中心23.87亿元由中建八局等承建，长江生态文明干部学院17.11亿元由中交建宏峰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交建宏峰”）承建，长江生态环境学院26.35亿元被“中建五局”和“中建八局”接走，广阳湾大桥工程总承包2.82亿元由中铁十一局集团第五工程有限公司承建，长江书院5.23亿元由中交建宏峰承建，大河文明馆中2.35亿元的施工总承包由中铁建设集团有限公司承接。

　　千里广大文旅综合体一期（记者注：位于岛东端的广阳岛大桥西桥头），广阳岛配套管理服务中心（东）、国际峰会配套保障基地一期这3个项目，目前暂未查询到工程中标方。

　　《等深线》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广阳岛还有一些工程建设项目，不那么显山露水，但工程量巨大，如生态环境治理，7平方公里遍种外来景观树及园林景观打造，以及所谓生态智慧打造等。

　　如中标公示中显示的“2019年广阳岛岛内生态修复项目工程总承包（EPC，记者注：工程总包）”，耗资10亿元；广阳岛生态修复二期、生态设施（清洁能源、固废循环利用、生态化供排水）及绿色交通EPC工程的耗资，竟然高达71.773831亿元。智慧广阳岛（一期）建设项目1.76亿元；广阳岛生态设施建设工程3.52亿元；广阳岛生态城广阳大道生态修复及品质提升项目工程18.96亿元；广阳岛生态城苦竹溪生态修复及品质提升项目工程、广阳岛生态城苦竹溪水环境和河道安全整治工程29.338亿元；智慧广阳岛（二期）建设项目一标段3.65亿元。广阳岛生态设施建设工程施工3.85862亿元。

　　另有广阳岛国际峰会配套保障基地项目一期，总投资12.3363亿元。

　　上述项目的投资总额为151.3343亿元，加上广阳岛的8大建筑工程项目125余亿元，合计近280亿元。

　　招标暗道

　　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这一拆迁，甚至包括“广阳岛可视范围郭家沱街道片区（记者注：位于广阳岛北侧的长江对岸）征迁范围环境整治工程”，也就是说，站在该岛上，凡是能够看到的不太入眼的建筑，一律进行拆迁、整治、还绿。这一操作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绿色发展及生态治理范围，也加大了广阳岛项目的运营成本。

　　目前记者查询到的广阳岛项目超过280亿元的投资中，也暂未包括江北区的拆迁及广阳岛项目涉及江北区的投资部分。

　　这至少280亿元究竟是如何流入利益方的？

　　据此前当地建筑界披露的情况，这些项目资金主要通过招投标中的控标，特别是黑客操纵评标专家名单抽取，来完成利益输送。《等深线》2024年10月24日曾刊发过2篇文章，对重庆招投标乱象进行了深度报道。这两篇文章分别是《重庆整肃招投标乱象：14名专家受审》、《“照母山下集合”的潜规则》。

　　如何简单辨别广阳岛招投标项目的问题？来自当地建筑界资深人士的提示称：“你重点看中标价与招标价的差率。”

　　经记者核查，广阳岛国际会议中心中标价比招标价下浮5.05%，长江生态文明干部学院下浮9.76%，长江生态环境学院下浮9.76%，广阳湾大桥下浮6.51%，长江书院下浮30.44%，大河文明馆下浮9.99%。

　　也就是说，广阳岛8大项目的招投标价格差异，看上去并无明显瑕疵或漏洞、问题。

　　在当地建筑界资深人士的提示下，《等深线》记者找到了广阳岛项目中，中标价无限接近招标价的几个案例。

　　智慧广阳岛（一期）招标价为1.7655亿元，中标价为1.759808亿元，相差仅0.56%。且第二、三中标候选人的报价分别为1.76543625亿元和1.7653076亿元，前三个中标候选人的报价均接近于招标价。重庆建筑界人士称：“这是工程招标中的奇迹。”

　　广阳岛生态城苦竹溪生态修复及品质提升项目工程、广阳岛生态城苦竹溪水环境和河道安全整治工程EPC总承包项目，2022年4月13日招标（记者注：本次招标为29.338亿元中的一部分），招标价格11.4888981779亿元，中标价格为11.4730356898亿元，二者相差仅1.58%。且第二、三中标候选人的报价比第一中标候选人的价格更接近招标价格。

　　广阳岛项目的招投标中，另有一批项目的中标价，只与招标价有微弱差别。

　　有关广阳岛项目可能的260亿元国开行贷款如何还款的问题，目前暂无答案。据广阳岛绿发公司官方网站上公布的数据，2021年度，该公司的资产总额46.64亿元，负债总额28.53亿元，所有者权益总额18.11亿元，资产负债率67%，实现收入3901万元，利润总额376万元，国有资本保值增值率100.14%。

　　目前暂无广阳岛绿发2023年的财务数据。

　　截至2024年10月，广阳岛项目已经公布的招投标文本所披露的280亿元投资，是广阳岛绿发2022年净资产18.11亿元的15.46倍。